分飞的白蚁无毒,不会叮咬人类,也不传播疾病。“分飞出来的白蚁,99%都会死掉,否则地球早就被白蚁占领了。”胡建说,居民不必太恐慌。
他的家在附近的一条弄堂里,一栋老楼的一楼。到家后,一开门,“白蚁像暴雨一样倾泻出来。”他捂着脸冲进去,把养的猫“救”出来。在家门口站了十分钟,束手无策,最后带着猫去住了酒店。
莫建初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研究白蚁,心态从“消灭白蚁”渐渐转变为“有些地方,可以向白蚁学习”。他提到,白蚁有精巧的建筑设计理念,巢群结构稳定,且能如同人类一样修桥梁、修房屋,修建排水性优良的隧道,“人类甚至可以在建筑设计时参考白蚁的作品。”
每到台风季,大风一来,总有树木会突然倒伏,对行人、汽车等形成风险。周敏荣检查过这类树木,“里面会有白蚁的活体,把树心都啃掉了。”
资料显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广东省最早开办商业灭白蚁公司,江浙、湖北等地也逐渐出现专业防治人员。1958年后,中国科学院昆虫研究所相继在北京、上海和广州成立白蚁研究机构,南方其他城市也陆续跟上。
浙江大学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教授莫建初告诉记者,这场蚁群来袭,在科学上被称为台湾乳白蚁分飞。台湾乳白蚁以木纤维为食,平时,蚁群寄居在树木或人类的房屋等处,每年4月至7月出飞,是为繁殖后代、扩张领土,“就像人类要走出非洲。”
根据对我国古代文献的考证,白蚁危害杂物的最早记录为公元前514年,危害堤防的最早记录为公元前241年,危害建筑物的历史记录最早为公元614年。
2022年,请师傅上门消杀白蚁时,刘芮就被告知,白蚁很难被消灭,“你在一个地方用了药,它可能会去别的地方筑巢,也有可能从邻居家、从外面飞到你家里。”木家具、木结构、树木、泥土等多种环境下,白蚁都可栖居。上海宝山区的一位居民告诉记者,她曾在家中的开关面板里发现白蚁出飞。
据上海市绿化管理指导站2024年发表的论文,在上海,“大部分白蚁为害的区域没有将树木白蚁防治列入树木日常养护范围内,缺乏配套的资金和人员保障。”白蚁防治缺乏系统管理,“白蚁种群数量仍然会不断上升。”
对着天花板喷药、消毒后,第二年夏天,厨房的窗框又飞出白蚁来。刘芮再次请来师傅,打洞、喷药。第三年夏天,白蚁转移到了卧室。
长宁区的一所高中正召开家长会。礼堂的前后门都开着,突然飞进许多白蚁,先聚集在天花板的灯上,“然后随机掉落在学生、家长的身上。”一位参会的高中生说,人们在台下手舞足蹈,躲避白蚁。有些人实在耐不住,提前离场。
华中农业大学教授黄求应分析,没有明显证据表明上海今年的台湾乳白蚁分飞总数量比前几年多,“往年可能从5月底开始,白蚁就会分批次地飞,少量多次。”而今年的台湾乳白蚁集中在6月11日出飞,才显得“声势浩大”。
在杨浦区的大连路附近,瑞瑞和朋友步行去餐馆吃饭,见到白蚁绕着路灯飞、落在地面爬,“小龙卷风似的。”她不小心吸进嘴里两只,立刻狂吐起来。餐馆里也被白蚁攻占,吃饭时,她不得不全程护着碗,防备白蚁落到菜中。
此外,随着城市发展,穿山甲、蜈蚣、青蛙、壁虎等白蚁天敌的减少,包括全球气温变暖,都有利于白蚁生存。白蚁喜爱温暖、潮湿的环境,原多居于南方。黄求应说,最新的报告显示,在中国的白蚁已蔓延至吉林公主岭市。
周敏荣介绍,在上海,主要有黄胸散白蚁、黑胸散白蚁和台湾乳白蚁三种白蚁。每年的三四月,黄胸散白蚁和黑胸散白蚁出飞;台湾乳白蚁则在四月至七月间出飞。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住宅的公区、小区里的树木等,在白蚁防治上难以归入管辖范围,“不归房管部门,也不归园林绿化部门。”胡建建议,要更好地防治白蚁,部门间需加强统筹合作。上海市绿化管理指导站也曾表示,在上海市房屋管理局与上海市绿化和市容管理局采取联防联控的区域,房屋与绿化树木的白蚁为害率均明显下降。
5月26日,在客户家中,虫控技术人员胡建发现,原本洁净的踢脚线,在一小时内出现了白蚁建造的泥土堆积物,即白蚁的分飞口。结合当天的气候数据,胡建预测,白蚁将在傍晚出飞。
每年的春夏之际,上海市物业管理事务中心会发布做好房屋白蚁防治工作通知。中心综合科副科长葛琦说,从今年年初起算,截至6月11日,全市房屋白蚁的灭蚁量是2143户,比去年同期的3292户下降了35%,“接的95%的单子,白蚁都是从室外飞到室内。从室内飞出的原发性白蚁数量有所下降,我们做的房屋白蚁防治是起到效果的。”
在他看来,房屋建筑内的白蚁应该尽量灭掉,而在城市的园林生态中,白蚁防治不必追求根除,而应保持监测、控制白蚁的种群数量,“让它们既对生态有益,又不至于吃空树干,尤其不去危害名木古树,也不至于从园林再蔓延至居民的房屋内。”
6月11日傍晚,下过小雨,天气闷热——白蚁们敏锐地感知到了有利的气候条件,并通过触角互传信息,直至所有的有翅繁殖蚁都接到了出飞的信号。晚上7点左右,它们开始同步分飞。
两年前,挖出白蚁窝时,刘芮检查发现,头顶两根房梁已被白蚁啃食了一半。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公寓,房梁往上只有一层木板,也是楼上住户的地板。她马上购置安装了新的房梁,“如果楼上人频繁踩踏这块地方的话,有塌陷的危险。”师傅判断,挖出的蚁窝已发展了至少五年。
据科学家测算,白蚁在地球上的生存年代约有两亿到三亿年,是最古老的昆虫之一,“对白蚁来说,它们来地球比我们人类早。是我们人类占了它们的地盘。”莫建初说,“在占地盘的过程中,产生利益冲突是很正常的。”他希望人类与白蚁能够找到一个平衡点,互相制衡,但互不危害。
刘芮把白蚁比作房子里的癌症,“我是治疗它,还是干脆把它卖给另一个人?”她喜欢那套房子,它在上海著名的“梧桐区”内,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公寓,颇具古韵;且闹中取静,绿荫环绕,窗外两棵翠绿的梧桐长到四层楼高——这大概也是白蚁泛滥的原因。要“治疗”它,则意味着斥巨资拆除装修,寻觅蚁窝,大动干戈。她正陷入焦虑的抉择。
6月11日,晚上7点左右,下了班的阿泰走出陕西南路地铁站,发现路灯下有许多虫子在飞。街边小铺多数关了灯,店主们坐在街沿,像在躲避什么。
为生存,白蚁采取有些悲壮的策略——到了繁殖季节,它们扎堆飞出,挖洞、交配,寻找食物水源,躲避天敌。在城市的硬化路面上,它们的生存率尤其低,“可能是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莫建初说,白蚁用大量的牺牲换取繁衍。
近十年,莫建初到上海考察,也发现上海的白蚁种群数量在逐年增加。“生态改善、树木增多”是他推测的最主要原因——有台湾乳白蚁栖息的树木,横截面直径最好在30厘米以上,最利于蚁群取食、做窝。上海市绿化管理指导站曾统计,截至2017年底,上海拥有古树1616株,古树后续资源1056株。
陆冰的家也在附近。晚饭后她去洗漱,见到大群白蚁从卫生间纱窗的孔洞挤入,“排着队,不断地,一只接着一只。”她住在十八楼。
v88体育app6月11日晚间,家住上海徐汇区的戴佳步行去小区外的便利店,围绕着路灯,街道上出现了大量飞舞的白蚁。她穿行过去,“感觉自己像一块布头浸到了水里。”全身瞬间贴满白蚁。
上海市物业管理事务中心综合科副科长葛琦向解放日报表示,6月11日,全市白蚁处置工单量虽然比平时要多,但没有超出年初预判。
这类隐秘的发现正是白蚁最大的危害,“除了出飞时期,白蚁都藏在建筑物或者树木内部造成破坏,不容易被人发现。”黄求应说,往往等破坏显现,已难挽回。
当天下午,上海突降大雨,“温度、湿度、气压全都被破坏了。”胡建说,白蚁对气候异常敏感,遂集体罢飞。但出飞已是箭在弦上。
两公里外,一位设计师刚结束在一栋老洋房内的工作,关窗时,见窗台上爬有大量白蚁。几分钟后,他走到乌鲁木齐路和五原路的路口,白蚁越来越多,“一整条街都是,感觉甚至有几十万只、上百万只。”
上海绿化管理指导站在2024年发表的一篇论文显示,有效替代灭蚁灵的药剂尚在研发中,目前的白蚁防治药剂存在难以灭巢、适口性差等问题,造成白蚁对城市树木的危害程度逐年上升;上海地区白蚁发生量总体也呈现上升趋势。
灭白蚁,需先定位白蚁巢穴,再精准施药。“这个东西不像蚊子苍蝇,整个小区洒满药水,就能灭蚊。白蚁这样做,效果不好,成本高,而且污染大。”莫建初说。
由于白蚁群具备天然强大的啃食、腐蚀能力,它们可以轻易地降解枯枝落叶,使有机质回流到土壤中去。在非洲的稀树草原,白蚁的地下巢穴能够储存雨季的降雨,维护其周围的土壤、草地,继而吸引食草动物、食肉动物;白蚁因此是当地生态链中最关键的角色之一。
1984年,上海市白蚁防治所成为独立经济实体。后续,白蚁防治所管理职能被归入市房管局物业管理中心。2012年,物业管理中心牵头成立白蚁防治专业委员会。
朱己住在普陀区万镇路附近,吃过晚饭,卧室的纱窗上突然密密麻麻爬满白蚁,并陆续进入家中。她和父母接力打了一小时,“拍打到后面,电蚊拍都没电了。”打累了,躺床上休息,又压死了四五只。她家是小区房的四楼,检查下来纱窗完好,“白蚁是怎么进来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但灭蚁灵是剧毒农药,药效强劲。周敏荣记得,2004年,《关于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的斯德哥尔摩公约》正式在中国生效,业内改用联苯菊酯、吡虫啉等环境友好的杀虫药物,药效与灭蚁灵比,差了5倍左右。
周敏荣是上海市一家白蚁防治企业的总经理,也是上海市白蚁防治专业委员会秘书长,他介绍,这是一次正常的白蚁分飞,以台湾乳白蚁为主,多集中于绿化茂盛、老洋房众多的老城区,如黄浦区、徐汇区、普陀区、长宁区等。实际上,这样的分飞每年都有。
也是这个时候,卢湾体育场的草坪上空飞满了白蚁。一位跑步的市民被白蚁窜入口鼻。回家后,他在社交媒体上开玩笑,“今天的补给是高蛋白白蚁。”
筑巢后,蚁后如死亡,适合的工蚁可补充成为新的蚁后,也为确保族群生生不息,“一个蚁窝持续发展八年左右,会生出繁殖蚁,继续向外扩张。”
据上海市物业管理事务中心,6月10日至6月11日,市物业服务热线接到白蚁防治咨询电话199个。中心综合科副科长葛琦说,中心旗下认证了57家白蚁防治企业,企业也各有防治咨询热线。
戴佳的经历并不独特。互联网上,许多上海居民记录了自己在马路上、餐馆里甚至是家中遇到飞舞的白蚁的经历。有人连夜出逃、入住酒店,有人喷完了三瓶杀虫剂,有人在同一个家住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到白蚁入侵。
家在武康大楼附近的戴佳,住二楼,窗户没装纱窗,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飞满了白蚁。自购杀虫剂喷杀后,她扫出了三堆“小金字塔大小的白蚁尸体”,心有余悸。
早年,和其他城市一样,上海防治白蚁多用灭蚁灵。据资料记载,在通用灭蚁灵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海市房屋建筑的白蚁危害率被控制在2%以下,是全国白蚁防治的优秀城区。
2014年,广西南宁永和大桥被曝遭白蚁侵蚀,南段桥体上出现多处小孔。次年,南宁的桃源桥又出现大量白蚁,当时有专家对媒体称,该大桥出现白蚁窝已有五六年时间,或有白蚁3000万至5000万只。
2022年7月,她陪租客看房时,发现天花板上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缝,“物业的人来一看就说,里面应该有个白蚁窝。”她随即请了白蚁防治师傅上门,敲开天花板,一个“比一般的西瓜还大”的白蚁窝掉了下来,“像珊瑚,但是比珊瑚轻和易碎。”
但不少受访者仍难掩惊惧。普陀区宜川路有一位居民,发现窗台布满白蚁后,一连喷了近三瓶杀虫剂。她被呛得鼻涕直流,连夜去了酒店,三天都没有回家。
在今天,为了对抗白蚁来袭,上海市有三条战线。“一条线是房管系统,这是主力军,主要防治房屋内白蚁。一条线是绿化市容系统,做园林绿化的白蚁防治。还有一条是上海健康促进协会,从有害生物防治的角度,也会参与防治白蚁。”上海市白蚁防治专业委员会秘书长周敏荣说。
负责分飞的是有翅繁殖蚁,通常能飞出几百米,如有风力加持,一公里多也没问题。分飞时,翅膀在振动中脱落,它们落地配对,钻洞筑巢。莫建初说,一个长宽都在一米左右的台湾乳白蚁窝,可能栖有白蚁50万只;正常情况下,台湾乳白蚁一年分飞一到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