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和我的队友们依旧为此努力着。黄榕老师牺牲自己下班和午休的时间,为基础薄弱的学生补课。汪圩嘉老师观察到一名学生对数学产生茫然和恐慌的心理,从日常生活中的数学出发,重建她对数学学科的信心,当看到这名同学第一次在课堂上举手发言时,他感到“整个教室都亮了起来”。他常向学生强调,不仅要在数学上取得成绩,更要意识到全面发展的重要性。面对一名数学成绩欠佳,但对诗歌文学感兴趣的同学,他认真阅读学生的作品,鼓励他发挥自身天赋特长,让学生体会到成就感与获得感。
教数学是不小的挑战。倘若面对语文或英语学科,我有信心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与学科背景,带学生们初步跨过语言文字的门槛。但我的初中时代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与数学死磕,成绩始终在全班三四十名徘徊,即使是最简单的概念,也需要花费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弄懂。开学前两周,我常在困惑中度过:面对这样一门“痛苦的学科”,我真的能激发学生们的学习兴趣,带他们学会数学,学好数学吗?
得知征稿的消息,我一度不知从何下笔。来到拜城仅一个月,还没有经历过一次大考检验,没有对接足够多的资助和活动,甚至来不及和每一个孩子深入谈心,了解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小小的心里装着哪些快乐和忧虑。这样真的足够吗?
来到支教点后,我一度在困惑中反复翻阅前几届研支团学长学姐的支教心得,一名学长的话曾给我鼓舞与启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只能是一时的浪漫,真正服务西部的态度应当是‘少想、多做’。”褪去支教的理想主义光环,去做那些想做的事、应做的事、能做的事。
有一次,我问同在数学备课组的另一名年轻教师:“怎么办,不论我怎么努力,这些孩子都记不住,甚至不愿记最基础的知识点。”她说:“只能像老太太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叨叨叨,不要嫌啰唆,也不要怕他们嫌烦。”
今日再回想起一个月前的困惑,我会意识到自己的视角其实是有点傲慢的。希望去更艰苦、更困难的地方发光发热本没有错,但倘若妄图以物质或精神世界的差异为切口,居高临下为孩子们“带来”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实则只是满足自己的救世主情怀,那些所谓“改变”“创造意义”也只能停留于个人英雄主义的幻想。而“支教”的意义,本应在历次切实而具体的考验中自然萌生。
拜城二中的师资流动性强,人员变动频繁,尤以主科数学教师最为紧缺。今年,我们四名支教队员全部担任数学教师,各自负责两个班的数学教学,课时安排及任务量与当地老师无异。
九月的拜城,空气里已经渐次弥漫起秋夜冷而锋利的气息,骑车穿过校园时总有戈壁的风浩浩荡荡扑面而来,在这里我刚认清九十名孩子的姓名和面容,还有许多故事尚待发生。于是我告诉自己,慢慢来。
我时而困惑于自己的教学能力,是不是自己本身数学基础不扎实,知识点讲解不够详细,解题思路不够清晰;时而困惑于学生的学习态度,譬如反复强调过的基础概念,第二天抽背时仍有大量学生磕磕绊绊,答不上来。再譬如,头一天让半个班的学生反复画数轴,第二天被罚的这些学生依旧画不对,等等。得知有学生回去向家长谎称“这个知识点老师没讲”时,我也会怀疑这份工作的意义,是不是不如带孩子们读读诗、唱唱歌?
bbv体育手机版app报名参加研支团的初衷总是带点理想主义情怀:譬如作为侥幸享有过西部地区优质教育资源,从西北故乡考到上海的学生,总想回过头为生养自己的西部做点什么;譬如就读于人文社科专业,便不再甘于本硕七年都固步自封在象牙塔里;譬如仅仅是想与社会时钟逆向而行,“挥霍”一年时间追求一些意义与价值……
正式上课前夜,原本已进入英语备课组的我被临时告知,由于数学教师人手不足,我被紧急调入数学组,担任七年级两个班的数学教学工作。
我们所在的支教点——拜城县第二中学,亦超出了我们对一所南疆支教学校的想象:与上世纪“一盏孤灯,几张桌椅,孩子们渴望知识的大眼睛”的支教事业不同,也不同于其他支教点队友所在的乡镇初中,拜城二中的校园硬件设施完善,每间教室都装有先进的多媒体设备,学生们的基本生活保障不成问题。在教学方面,学校不断跨地区、跨省汲取优秀教学经验,教研制度完备,在历年中考中取得过不错的成绩。来到拜城的第一周,骑着电动车去城郊的喀普斯浪河散心,傍晚湿润的风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反问自己:“在这样的条件下,作为一名支教老师,你还能做些什么?”
“优秀”“乖巧”“勤奋”终归只是标签化的形容。有的学生虽然调皮,但内心纯粹,乐于助人;有的学生基础薄弱,但每次作业都认真完成,及时订正;有的学生虽然成绩在班级下游,但课余时间用心帮助家里的店铺招呼客人;有的同学平日里安静,不引人注意,但当我记住她的名字时,可以明显看出她笑得很开心。当真正投身具体的工作,投身于每件琐碎的日常,投身于具体的“人”,那些形而上的困惑反而变少了。
我亦希望他们首先成为健康的“人”。每次作业、小测后,我总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们,没有人生来就聪明,也没有人生来就是笨小孩,面对数学不要害怕,不要畏难,相信自己有潜力。我向他们耐心讲解每道题的解题思路,希望培养他们规范的答题格式,就像面对当年抱着数学月考卷号啕大哭的自己。面对一沓相互抄袭的作业,我发了一次火,告诉他们比起做对一道题,诚实、正直才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品质——虽然我知道,这些话对于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而言,大多时候可能依旧是“老太太,叨叨叨”。
真正走上讲台,我不再觉得支教是“点燃希望之光”这样宏大的形容,我更希望自己是在种一棵植物,或许种子依旧尚未萌芽,但那些不时浸润土壤的阳光和雨露,总有一天会变成有用的滋养。
李尚阔老师与同学们眼中作业不写、上课不听的“问题学生”谈心,不断追问下得知其在维语环境里长大,对汉语的理解能力差,又几乎没有小学数学基础,便将晦涩复杂的数学语言拆解成生活化的表达,甚至用维语翻译软件逐字逐句翻译,终于让他理解了有理数加法的基本概念。或许是察觉到老师对他的关心,又或者被老师反复讲的某句道理所触动,如今,这名学生每天都主动来办公室请教问题。我们相信,许多改变就蕴藏在这样日复一日,微小而琐碎的努力之中。
然而,当我真正踏上拜城的土地,踏上三尺讲台,我意识到自己的许多想法一度略显天真。成为支教教师的第一个月,褪去支教的美丽幻想与神圣面纱,学习如何脚踏实地,慢慢来。
拜城坐落于天山脚下,是一座被河流与湿地环绕的小城,天气好时,看得到远方天山覆盖着雪色的峰峦。“拜城”其名为维语“巴依”音译,意为“富庶丰饶之地”,城中现代化设施完备,工商业有序发展,步行街、服装城一应俱全。
然而我也深知,这些问题并不能简单归咎于任何个体。受制于南疆地区有限的教育资源,孩子们的基础较为薄弱,许多漏洞亟待弥补,甚至有极个别学生的汉语尚不熟练,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熟,更不用说理解复杂拗口的数学语言。更重要的是,许多学生来不及在小学期间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更未树立正确的学习动机,倘若习惯性地接受打压式教育,亦容易丧失对学习的信心。满篇错题只是表象,如果只是急于求成,站在一个成年人,站在师生权力关系上位者的角度一味指责,企图让学生多记住一句话、做对一道题,这样真的能够触及问题的本质,帮助学生成长为健康、勇敢的人吗?
第一次单元考后,我与部分学生家长通了电话,逐渐认识当地复杂的学情,亦期望掌握每个学生、每个家庭遇到的客观问题。由于经济、家庭、父母工作等多方面原因,他们并不能像许多发达地区的孩子一样享受父母无微不至的陪伴,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习。当我向一名学生的家长汇报她的学习情况,表扬了她的考试成绩后,家长问我:“孩子平时借住在大伯大妈家,她最近心情怎么样?”我感到一丝汗颜,心知对他们的关注尚且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