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我们的图书馆条件之前太差,经过改革开放,馆硬件有非常大的进步。像我们学校这样的图书馆,和现在世界上任何一流大学、一流城市相比,我们都当之无愧,更加重要的是一些图书馆理念也已改变,就是着眼于为读者服务。当然,图书馆真正的理念、在人文方面的提升以及新功能方面还是很不够的。
各种图书馆要根据不同的功能,实现很好的匹配互补。比如要求高校图书馆都要向公众开放,这是混淆概念。特殊情况下,公共图书馆做不了的时候,在某些地区或者在某个阶段,专业图书馆或大学图书馆为公众开放,是一种弥补。在正常情况下,这两者要区分开来,不然就造成资源的浪费;还有要求大学图书馆24小时开放也是没有必要的,个别的特殊需求可以用特殊手段来安排。
但另一方面,人类之间必然有交流的需求,更主要有一种深层的需求。总有人认为我们祖先怎么不开放,开放的动因是什么?其实只有真正的需求才是动因。比如丝绸之路,张骞出使西域是偶然的,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贸易,但丝绸传出去之后外界就有了贸易的需求。中国对海洋也没有需求,古代海洋对中国而言就是“渔盐之利”,打鱼、晒盐,但盐实际上也不是全靠海洋的,即使我们今天中国人食用的盐中,海盐只供应5%,其他盐来自内陆的盐矿。对海洋真正的需求是航运,但古代中国并不需要。要知道在古代中国的确可以不需要世界,而世界需要中国。
没有哪一个图书馆是十全十美的,图书馆有各种功能,有专业的图书馆,有公众的图书馆,也有适合各个不同层面的图书馆。大学图书馆应该有它自己的特点。另外,现在各方面发展太快,即使在今天认为很理想的,可能明天就不是了,所以图书馆要根据社会的发展作出不同的调整,从这个角度讲,我想最理想的图书馆只是在我心目中间,现在还没有。
葛剑雄:美国很多大学无论学什么专业,在本科必须学两门课。一门是历史,一门是艺术。艺术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审美观念。很多人都不明白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后人对前人前事有意识地选择性地记录。比如清朝皇帝的史料就有很多。如果不选择,一般人不但看不懂,也没有时间看。那用什么来选择呢?用我们自己的主流价值观念来选择。
葛剑雄:世界上各个重大文明,都有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文明互鉴、文化互鉴和文化自信应该是并行不悖、相得益彰。片面地强调自信而没有互鉴,会变成一种自恋、自我封闭、自娱自乐。因为任何一种文明、任何一种文化,都需要适应特定的时间空间,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所以我们现在两种倾向都要防止,一种认为中华文明是完全同外界没有联系的,不是这么回事。最早的小麦、黄牛、绵羊就是外界传入的,青铜冶炼技术也是巴比伦人传过来的,后来物质上传播过来更多,佛教也是外面来的,并不是绝对封闭的。但另一方面,中国的确是长期没有开放的意愿和需求,这也是事实。到了今天,我们就要知道,面对当今世界,中国不开放是不行的。
佛教传入中国后,中国不但接受它,还把它变成中国文化一部分,所以文明的交流融合是广泛的。但是对哪些应该接受,这是有选择性的,中国从来没有对哪个文明照单全收。对于文化自信这个概念,我的理解其实是文明自信。因为中华文明是我们以往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总体一定要自信。但不是说我们所有的文化都一定是优秀的,要认识到具体的文化各有千秋,这样我们才能够真正自觉地产生一种文化自信的概念。
葛剑雄:很多人误以为历史地理是既研究历史又研究地理,但历史地理不是历史加地理,而是历史时期的地理。中华文明怎么产生的呢?离不开当时的地理环境。你看当初曾经满天星斗,各地都出现文明曙光,比如良渚文明,但是其他的文明曙光之后都暗淡甚至断绝了,只有黄河中下游地区的襄汾陶寺遗址等,之后发展到河南偃师二里头。为什么呢?是因为这块地方当时是最适合人类生活、生产、生存的。黄土高原和黄土冲积的平原,土壤疏松,没有茂密的植被,容易开发成农田,而且它连成一片,这个管理成本很低。最后这里成为中华民族、中华文明发展的核心,并且向四方扩展。所以无论是中华民族还是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我把它归结为两条主线:一条主线就是不断地适应地理环境、利用地理环境,一定程度上改造地理环境,这样保证人类的物质文明。另一条主线就是从精神上成为人,不断地产生人性,巩固人性,来克服兽性、生物性。但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不能离开当时的地理环境。
到了今天科学技术发达,如果人们能够顺应地理环境,还是可以起到最大的效应。比如深圳,靠近香港,对外开放容易,这就是人文条件。又比如“一带一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就是要发挥海运的优势,这离不开地理条件。一定程度上人们可以克服地理环境的障碍,但是利用它的话不是更好吗?包括竺可桢对历史气候变迁的研究成果,第一阶段靠考古资料,第二阶段靠物候资料(主要是历史地理),第三阶段靠方志,也主要是运用历史地理的研究方法。所以历史地理学科未来对人类应该作出更大的贡献。
葛剑雄:一个大学、一个好的图书馆,不仅仅要有书、告诉大家这本书在哪里,还要告诉大家某个学科的学术前沿是什么,最新学术动态是什么,最新的资料在哪里,怎么去检索……这就要求图书馆必须有一批专业的学科馆员。
图书馆不仅是一个藏书、找书、看书的地方,还应该是全校一个信息、动态、思想、观念集中的地方,而且要有新功能。我们要创新,给图书馆提供更好的条件,让有限的资源、有限的空间更好地发挥作用。
葛剑雄,复旦大学资深教授、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博士生导师,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历史学部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主要从事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文化史等方面研究。发表史学专著20余部、论文百余篇。从事国际学术和文化合作交流,曾多次参加国内外文化、科考活动。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国家教委(教育部)评为“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
很多人误解学历史就是要知道一些知识,知道一个过程,其实学历史主要是有助于确立正确的历史价值观,所以它的重要性超过其他学科。
我们当时的图书馆任务是把书管理好、保管好。比如古籍不让看、不让复印,拍照担心闪光,也不可以。而美国图书馆的概念是每一本书最好都能来看,服务好读者,让书尽量地发挥作用。
中新社记者:从史学家的角度出发,您认为当下的中西文明交流互鉴应该着重哪些方面,又该注意哪些问题,以更好推动人类文明进步?
除了价值观念,从思想上我们至少要了解人家。我们在文化自信的同时,也要文明互鉴。今天我们的开放,是历史的必然,也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需求。
中新社记者:图书馆馆长是一所大学的重要学术岗位,您在年近八旬之际出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您心目中最理想的图书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中外图书馆能给彼此提供哪些借鉴?
我们一直强调中华文明是独立发展的,这不是因为中华民族的祖先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地理环境所决定的。世界上其他的文明基本上都是环地中海周围发展的,早期的印度文明基本上受希腊文明影响,而中华文明的确是独立发展起来的,原因就是地理障碍。印度靠中国最近,也隔着喜马拉雅山、青藏高原、横断山脉和印度洋。在这种情况下,中华文明在历史上找不到同其他文明进行有效交流的途径,所以很长时间内中华文明不了解希腊、罗马、埃及,希腊、罗马、埃及同样也不了解中华文明。
这就是费孝通先生生前所倡导的:首先各美其美,大家都是文化自信;然后是美人之美,真心诚意地理解、赞美、欣赏其他文化的美;最后达致各种文化美美与共。大家都本着这样的态度,既有文化自信,同时尊重其他文化,叫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个天下大同当然不是政治上的合一,而是大家和谐包容。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够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离不开价值观,离不开精神。(完)
德信检测公司著名学者、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曾担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年近八旬的他于2024年3月出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重操旧业”的葛剑雄日前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畅谈中外图书馆的异同与进步、历史地理学的重要性以及中西文明交流互鉴等议题,强调在文化自信的同时,东西文化应互相尊重,实现美美与共。
现在大量电子资源在网络上都可以找到,但很多人不会去利用。所以现在对图书馆资源合理利用、资源共享才是最重要的,图书馆永远不可能满足每一个人的需求。